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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届世界遗产大会#

徐继畬的见识

李铁生

1998年,时任美国前总统的克林顿在北大演讲时,专门提到一个中国人:“从我在华盛顿特区所住的白宫往窗外眺望, 我们首任总统乔治·华盛顿的纪念碑高耸入云。这是一座很高的方尖碑,但就在这个大碑邻近有块小石碑,上面刻着:米利坚不设王侯之号,不循世及之规,公器付之公论,创古今未有之局,一何奇也……这些话并非出自美国人,而是由当时福建巡抚徐继畬所写。1853年中国政府将它勒石为碑作为礼物赠送给我国。我十分感谢这份来自中国的礼物……”

这位成就中美文化交流一段轶事,被克林顿热情赞扬的人,就是曾任福建巡抚的徐继畬。

前文克林顿所说的纪念碑文故事,缘于1848年7月4日,华盛顿特区为华盛顿纪念塔奠基,在世界范围内征集了193方铸文和石刻。浙江宁波府向美国赠送的这块由美国传教士帮助制作的花岗岩石碑, 被镶嵌在华盛顿纪念塔第10层,碑高1.6米,宽1.2米,碑的四周是花卉、树木及人物浮雕。碑文则是徐继畬推崇美国制度创新及赞颂华盛顿“泰西古今人物,能不以华盛顿为称首哉”的一段话。

徐继畬的见识远远超出了他的时代,他留给我们的财富,是1848年刊刻于福州的《瀛环志略》,一本让当时中国人正确认识世界,走出中世纪夷夏天下观的一部奇书。

中国人的天下观认为中国居世界的中心,四夷在外面层层环绕。这种天下观以传统畿服制为基础,畿服制是中国古代的政治地理学,是古人对于天下格局的政治思考在地理空间上的投射。历史上主要有三服、五服、六服、九服等说法。畿就是王畿,即天子直辖区域。服,郑玄的解释就是服事天子也,就是对王畿之外区域的总称,包括诸侯区域和蛮夷区域。而中国是世界文明的中心,离中国越近就越开化,越远就越不开化。离中心近的服,朝贡频率就高。离中心远的服, 因为遥远, 朝贡频率就低。最远的服甚至要6年才有朝贡一次的光荣。在这种天下观的视野中,中国成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世界共主。

1844年,徐继畬以通商事务久住厦门,与改变他一生命运的美国传教士雅裨理(DavidAbeel)相识,徐继畬违背朝廷命官不能与夷人私交惯例,多次与其晤谈,询及四海地形。雅裨理回忆说:“这是我迄今遇见的最喜欢提问的中国高级官吏。”经过五年不懈努力,1848年,“稿凡数十易”的《瀛环志略》初刻于福州。瀛环,意思就是海水环绕的万国,即世界。中国自古用天下、四海、坤舆等概念来表述世界。徐继畬按照当时最先进的地理知识,用“瀛环”二字代指世界。《瀛环志略》问世后,晚清流行用“瀛环”代指世界,直到20世纪初才被“世界”一词取代。

28载之后的1876年,中国首任驻外使节郭嵩焘奉命出使英国,他随身携带着徐继畬的《瀛环志略》,把沿途所经过的18个国家和地区的情况与徐书相对照,发出了如下感叹:徐先生未历西土,所言确实如是,且早吾辈20余年,非深识远谋加人一等者乎?

郭嵩焘是近代洋务思想家,是中国职业外交家的先驱,是那个时代中华民族所能贡献出来的最有远见的知识分子。但在郭嵩焘未走出国门见识外面世界之前,他对《瀛环志略》的评价是很负面的。1856年,中国当时一名27岁的中国青年在日记中如此批评61岁的徐继畬:“阅徐松龛太仆继畬《瀛环志略》……其用心可谓勤,文笔亦简净。但轻信夷书,动辄铺张扬厉。泰西诸夷酋,皆加以雄武贤明之目。佛英两国,后先令辟,辉耀简编,几如圣贤之君六七作。又如曰共主、曰周京、曰宸居、曰王气、曰太平、曰京师。且动以三代亳岐洛邑为比。于华盛顿赞其以三尺剑取国而不私所有,直为寰宇第一流人。于英吉利尤称其雄富强大,谓其版宇直接前后藏。似一意为泰西声势者,轻重失伦,尤伤国体。况以封疆重臣著书宣示为域外观,何不检至是耶?”这名27岁的青年,就是中国近代著名文史学家李慈铭。

今天我们知道,当时的人对《瀛环志略》的指责,恰恰正是《瀛环志略》的价值所在。在出版之初少有知音,是因为《瀛环志略》远远超出了它的时代。“鸴鸠自得榆枋乐,遐鳝安知江海宽。”徐继畬的诗句,正是对当时闭塞愚蒙、夜郎自大的国人的写照。

1887年,大英帝国的世界一体观开始试图冲击中国的夷夏天下观。但当年英王派出的使团因使臣中途去世而折返,未能到达中国。1792年及1816年,英国又先后两次派遣使团前往中国,要求通商,均无功而返。乾隆皇帝在1793年因英使马戛尔尼(George Macartney)拒绝行三跪九叩礼而很不耐烦地拒绝了英国开展中英贸易的要求。乾隆皇帝和他的臣子们只是热衷于给不情愿的马戛尔尼车队插上朝贡的旗子,没有认真琢磨英国人所送的礼物的含义。英国人的礼物包含天体运行仪、天文望远镜、地球仪、计时器、榴弹炮、毛瑟枪和连珠枪。另外,还有当时英国最大的军舰“君主号”的模型,这艘巨大军舰装备了110门重炮。这份礼单是英国政府精心挑选的,意在用最先进的科技产品展示英国的强大和与英国贸易的好处。当时英国人已有了“我们比欧洲其他国家强”的自信,来华前对中国充满美好向往的中国迷马戛尔尼以及他的继任者们“朝贡”沿途“满眼皆是惊人的贫困”的所见所闻,也使得英国人有了“我们比大清帝国强”的自信。大清官员的颟顸也逐步促成了日后英国“对于清帝国,应该狠狠揍他们一顿然后再跟他们讲道理”的共识。

这种自信和共识最终导致了接下来的鸦片战争,大清帝国惨败。清帝国终于想起来要了解一下自己没打赢的敌人:他们是谁?他们从哪里来?他们要到哪里去?于是有两本影响深远并为大众所熟悉的书问世:《海国图志》和《瀛环志略》。以现在的眼光看,只有《瀛环志略》答对了这三个问题。

《瀛环志略》的根本目的,是为了中国的富强。拳拳赤子心,见于王韬的《瀛环志略》跋文:“呜呼,中丞(指徐继畬,下同)之作是书,殆有深思远虑也乎? 其时罢兵议款,互市通商,海寓晏安,相习无事,而内外诸大臣,皆深以言西事为讳,徒事粉饰,迩缝苟且于目前,有告之者,则斥为妄。而沿海疆圉晏然无所设备,所谓诹远情,师长技者,茫无所知也,况询以海外舆图乎?……中丞内感于时变,外切于边防,隐愤抑郁,而有是书,故言之不觉其深切著明也。呜呼! 古人著述,大抵皆为忧患而作……方今光气大开,西学日盛,南北濒海各直省,开局设厂,制造舟舰枪炮,一以泰西为法,而域外之山川道里,皆能一一详其远近夷险,未始非中丞为先路之导也夫!”

徐继畬醉心地理学,曾著有《尧都辨》《晋国初封考》以及《两汉幽并凉三州今地考略》《汉志沿边十郡考略》等著作。正是这种科学和钻研的精神,使得《瀛环志略》教会国人以冷静客观的眼光来看待新世界,把中国放进世界之中,放在与世界各国平等的地位上。

《瀛环志略》颠覆传统天下观的最直接表现,是徐继畬心仪西方民主政治。他在《瀛环志略》中介绍了英、美、法、俄、瑞士等国的选举制、议会制和立宪制,对于议会的组成、职权范围等,都作了详细的叙述。他指出,实行议会制

是欧洲各国的共同体制,“不独英吉利也”。在叙述美国地理一卷的最后更加明确地说:“米利坚合众国以为国,幅员万里,不设王侯之号,不循世及之规,公器付之公论,创古今未有之局,一何奇也。”徐继畬还专门用一段评语赞美华盛顿总统:“按华盛顿异人也,起事勇于胜、广,割据雄于曹、刘。既已提三尺剑,开疆万里,乃不僭位号,不传子孙,而创为之推举之法,几于天下为公,骎骎乎三代之遗意。其治国崇让善俗,不尚武功,亦与诸国异。余尝见其画像,气貌雄毅绝伦。呜呼! 可不谓人杰哉。”

对于万里之遥的“夷人”来到大清帝国的目的,徐继畬的看法也超越时代,他并不认为对方是来灭亡中国的,而是来通商的。“西人以商贾为本计”,“并无攻城略地,割据疆土之意”。对于商业之于国家的重要性,也是非常清醒。他强调以商为本、以利为命是西方诸强国的基本特点。

徐继畬自己是由研究地理出发进而具有民主思想,他的《瀛环志略》也使不止一代的士子走上同样的道路,如冯桂芬、薛福成、郑观应等,直至孙中山。《瀛环志略》对中国的戊戌变法和日本的明治维新都产生了积极的影响。日本从1859年开始接连翻刻此书,被誉为是“通知世界之南针”,那个时间点,正是“明治维新”即将发动的前夜。

台湾学者张其昀认为:“松龛先生……独能远识美国开国政治, 符于孔子天下为公之遗意,创为推举之法, 公器付之公论, 实为中国首先倡导民主政治之人物。其后, 国父( 指孙中山) 革命, 使中华民国成为亚洲第一共和国, 而溯其渊源, 当以松龛先生之议论为称首。此则《瀛环志略》一书, 最早亦最大之贡献也。”

徐继畬违心地删去了原稿中称颂瑞士等国的一些赞语,在《瀛环志略》刊刻两年之内,他也没把它呈送皇帝。可见他对在自己所处的时代这本赞美西方政治制度的书所可能引发的后果,其实非常清楚。《清人说荟》言“忆道光末年,徐松龛中丞名继畬撰瀛环志略,当时见者哗然,谓其张大外夷,横被訾议,因此落职”。这位被美国《纽约时报》誉为“东方伽利略”的清帝国官员,时刻提醒自己是“奉天承运”的大清的奴才,而不是后来美国学者赞誉的“世界公民”。他深知处世谨慎,方可幸得善终。要知道,在郭嵩焘死后9年,还有官员上奏要开棺鞭尸,以谢天下。徐继畬“自丙辰(即1856年)春间设帐平遥,至今已八年矣,闭门谢客,恒三四月不出馆门,故人有枉顾者,亦不报谒。数年中,共事之文武员弁或以寒暄信来,一概不答,邸报亦不借看”。

正是这种谨慎,使他最终以“老实人”的评价,得以善终。1873年3月30日(同治十二年三月初三日),徐继畬在家中去世,享年78岁。

对于清朝尤其晚清官员,由于官箴败坏,人们往往关心其是否廉洁。徐继畬在一封信中自述:“回首生平,不值一钱,惟名节二字,留以盖棺,不敢再有玷污。”张集馨《道咸宦海闻见录》载:“郡城娼楼赌馆,甲于通省,皆各衙门书差舆夫包庇,每月送娼赌费三百元至署,家人十数元,数十元不等,此乃道中陋规。……历前任无不受者,惟徐道台继畬不受。”

诚如王韬所言:“顾使中丞不得行之于事,而徒见之于言为足惜已。”一个超越时代的爱国者的内心必定是沉痛的,是死不瞑目般的悲凉。在《复保慎斋廉访书》中,他说:“弟……偃息林泉,局外之人多以塞翁失马相庆,每闻此言,寸心如割……不知者或以日暮途穷,笔耕求活,为可怜之贫宦。又或以不知黜陟,不闻理乱,为林下之高人。而不知其心头眼底,有‘死不瞑目’四字念念不能忘也。因阁下尽瘁岩疆,得尽臣子之分,又系知我之人,触动满怀心事,故不禁挥泪一吐。……闽中故人如有问弟者,祈以此信示之,俾知垂死孤臣,所恨不在饥寒也。”

(摘自《闽都文化》2017年第三期)

责任编辑:李牧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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