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拨通电话后,是十几秒的静默,记者一度以为没打通。

“请问是区伯吗?”

“你哪位?”电话那边的声音有些紧张。

待记者自报身份后,他才放松下来。“真抱歉,我接到陌生电话一定要等对方先开口。最近又有人多次打电话恐吓我,说要砍死我,还要砍死我家人!我昨天才到公安局报了警……”他愤懑地讲起这几天接到骚扰电话的事。

有23万微博粉丝的广州人区少坤(人称区伯),一边被一些人称为监督公车私用的斗士,一边深陷“骗低保”、“嫖娼”、“作秀” 的指责中不能自拔,一个叫“反区伯大联盟”的微博号下,集结了9600多个粉丝。

2015年3月26日,区少坤在长沙被当地警方以涉嫖娼行政拘留五日。一年多后,2016年5月底的一天,63岁的他歪在自家50多平方米的公租房里一把木椅上,喘着粗气对记者说,“身体变化了,体质变差了”。他患上坐骨神经痛,随身带着速效救心丸、降压药、止痛药,走500米左右就要歇一歇、蹲一蹲。刚爬了5楼,他有些高的额头上布满汗珠。“以前60岁之前,有时候抓(公车私用)到夜里十一二点才回到家,去酒楼、夜总会、夜宵店去抓,夜晚才旺。”

区伯坐的位置正对前妻和儿子的房间。在这套两居室里,前妻和孙子睡一个房间,儿子住另一个房间,而他窝在阳台的一张小床里。嫖娼事件后,他的儿媳怕被亲戚朋友说闲话,决定离家在外租房独居;他的前妻在记者面前匆匆走过,不愿评论他。

“但人还是区伯这个人,工作和性格没有变,一样坚持较真、执着。”在我们相处的两天里,他甚少兴趣谈论自己的生活,“我为什么这么做,很多人问我,有没有利益?有,我的利益是什么?利在千秋,益在子孙,这个是我唯一的愿望,区伯站出来这么辛苦都是为了社会安定和谐、公平正义。”他的神情和语调变得激越,仿佛在发表一篇演说。

区伯说,母亲家门锁的钥匙孔曾被人拿小东西堵上,他不得不把锁撬了。

区伯说,母亲家门锁的钥匙孔曾被人拿小东西堵上,他不得不把锁撬了。

被质疑

约定的时间是5月23日上午11点。10点58分,区伯给澎湃新闻记者打了个电话:“你现在到哪了?等等,我先冲个凉。”

半小时后,在广州海珠区的聚德花苑小区附近,洗完澡换好衣服的区少坤迎面走来,古龙水的气味也扑鼻而来。

他没有吃午饭。几年来,除非在外见朋友,他说自己早上、中午都不吃,每天只吃一顿晚餐。街坊曾举报他拿着低保却常出入酒楼喝早茶,如今问他,是不是为了避嫌才不去了?他避而不答,只说,为了省钱,“这习惯已经好久了”。

63岁的他身材高瘦,略为稀疏的头发整齐地朝后梳着,蓝白格子衬衫,白色长裤、白色皮鞋。

他喜欢白色,天冷的时候,连外套也是白色。“因为觉得白色纯洁,我自己就是这样的性格。”

走进聚德花苑,几个街坊主动跟他打招呼,我们经过一群坐在架空层旧沙发里聊天的小区住户。

“全都搞定了?”区伯对其中一个大婶说。

“搞定了,过两天我去拿就行了。”

“我叫他们送过来。”

“不用不用,过去也不是很远。”

区伯告诉记者,那位大婶拜托他帮忙办暂住证。“她女婿是外地的嘛,问我怎样搞,我就教她,我也打电话给街道办事处的领导,帮她搞。”

向区伯求助的人很多,权益被侵犯的、重病没钱治的、意外陷入贫困的,本地的、外地的,打电话来的、登门拜访的都有。他在微博上转发他们的诉求、呼吁大家伸出援手,“你微博才那么几个粉丝,谁看得到。我一转,就有很多人能看到。”

“网上那些人骂我区嫖、区狗,全家死,说我在整个小区神憎鬼厌,你自己也看到啦,楼下人家都跟区伯打招呼,神憎鬼厌吗?”他主动提起外界对他的质疑,“他们造谣说我骗保,你随便去问任何一个人,我不跟着你,你问区伯有没有骗保,区伯以前的家庭是怎么样的?”

聚德花苑是广州一个廉租房和经济适用房小区。2012年,原聚德花苑业委会主任萧河联合小区30多位居民联合举报区伯骗取低保,举报者认为,区伯儿子有工作,不符合申领低保条件。

被街坊联合举报后,2012年10月,区伯接到广州市海珠区民政局的停保通知书。民政局指出,2006年7月至2012年4月期间,区伯的儿子在部分时间有工作,而他隐瞒了事实。

区伯不服了。网上流传的一份视频中,他在民政局的官员面前蹲了下来。“你们为什么要断了我低保,你们为什么要断了我低保。”他一边喊叫,一边扯拽身旁的老母亲,两人双双跌倒在地。“把(视频发)微博都放上去吧。”走出民政局后,他在镜头里说。

在一位广州民政局内部人士眼中,区伯是棘手又敏感的人物。

他甚至穿上一件白衫去闹市区“乞讨”,衣服上书黑字4行:“阳光在哪里,无饭吃;公平何处寻,断低保。”

2012年12月底,民政局恢复了区伯及其母亲的低保。

如今坐在记者面前,区伯滔滔不绝解释这起风波的由头:2006年1月,他的前妻检查出子宫肿瘤。“检查结果出来,回来就哭,借钱无门,老婆抱着儿子的头说妈妈要走了。当时我还有病,肾积水。”他不得不去民政局申请低保。

广州市海珠区江南中街街道办工作人员曾对媒体表示,2011年底低保救济条件年审时,区伯的儿子已经有工作,只是考虑到他母亲年龄较大,而他自己身体也不好,就继续为区伯母子办理了低保,但以一年为限。到2012年时,街道办曾电话通知区伯办理低保变更手续,他不同意。

并不是所有小区居民都愿意谈论区伯。“不认识,你别问我,你去别的地方问,你找错地址了。”打听起他时,小区里一位中年女士一脸烦恶地说。

“感觉你对他有意见?”

“不是有意见,不清楚这些事,自己都顾不上,哪顾得了别人这些事。”

区伯睡的阳台。

区伯睡的阳台。

区伯的书。

区伯的书。

自证

一年多来,区伯将嫖娼事件融入自己的悲情叙事中,“很多人屈服了,区伯我就不怕,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君子坦荡荡又何惧之有?”

大约晚7点,他戴上老花眼镜开始刷微博。他用两台翻盖的国产智能手机,其中一台没有电话卡,连着家里的WiFi。“一台手机没电了,马上换另一台。”“有时候有人打电话过来,上网就中断了。”两台手机则可以避免上网中断。

他一边发微博动态消息,一边回应网友、浏览新闻,直到网友没什么动静了才睡。

“整晚都关注微博?”

“是啊,微博就是我的精神粮食。”

微博上,区伯举报公车私用,转发贫病老人、妇女或儿童的募捐信息,评论各种新闻事件,不时提及自己被构陷和报复。他转发得最多的内容,是警察、城管不规范执法,官员落马,校园暴力。

评论区里,许多人声援他,赞他坚强抗争,也有人不以为然,讽刺、质疑他。

“我在微博上呐喊,用我微弱的声音呐喊,都是为了所有市民,大家意识到我们才是主人,我们是依法治国的主体而非客体……”他越说越急促,顾不上语病,“你有权力,就必须有这个权利给老百姓监督。权力和权利均等的社会才公平……”

“区伯”为外界所知是在2011年——他第一次因监督公车私用出现在新闻报道中——不过在他的自述中,他将自己监督公车私用的历史追溯到2005年。

“监督公车前做什么呢?”

“抓贼比较多。”

“最让我后怕的是1995年那次,在人民路和一个抢劫的人肉搏。他抢人金项链,我追!扑上去在地上打,他用刀来刺我,我抓着刀刃不放,喊救命。”

他向记者展示广州市人民政府颁发的见义勇为人员证书,“我抓贼,受市人民政府表彰、奖励两次,受海珠区公安分局治安大队表彰3次,一共5次!”

但将时间推移到1979年,是他记忆中不愿被提起的部分。在他的户口本上写着, 1979年9月10日于广东省第三劳改队释放入户。

有媒体曾采访他的小学同学阿强,“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区和村里很多少年一样,穿着颜色款式统一的‘军便装’、喇叭裤,结成帮派四处打群架,有时为了钱,有时为了女孩。”

关于那次劳改经历,区伯本人的解释是,因为女朋友被调戏,他为女友出气拿铁链子打伤了对方脑袋。

这段经历也被他的反对者们放到了网上。在那个“反区伯大联盟”的微博里,博主转发他的微博,说他作秀、嫖娼、收人钱财,还贴出民政局、残联的文件,用以证明他骗保、有“精神分裂症”,甚至连他的母亲和姐妹也被咒骂。

区伯从一个信封里抽出医院开的癫痫症诊断证明,递给记者看。“那些人造谣说我精神病,其实我是癫痫,癫痫不是精神病啊,他们有意歪曲,想中伤我,让我望而却步,不敢再监督,无形中借这个剥夺我监督的权利。”

“总是微微一笑,不介意!”但他又忍不住在微博上怒骂攻击他的人,“污名报复,只能让你的嘴脸更加丑陋。你总想要我停下来,但良心却敲打着我继续前行。”最后,他发出一条写着13个“可怕!”的微博。

区伯急于自证清白。

“一个曾为社会治安抓贼20多个的区伯,就因监督公车挨打受骂,唯一的依据说你骗低保。”去年12月,他@ 了广州市民政局的官微,“你说区伯06年骗低保?区伯骗××的低保!”

一位认识他的公益组织人士说,区伯对于自己呼吁的事情,经常会比较情绪化。

2015年,有媒体报道指出,曾有多名广州媒体人“在采访区少坤的一次打架和被质疑骗保事件时,因为采访了另一方和其他目击者,就遭到区少坤不断投诉,甚至谩骂。”

提起上述报道,区伯有些不满,“她采访完还非要问我不想答的问题。我挂她电话,她还打,还跑去采访攻击我的那帮人。”区伯说,他差点要告那位记者,连律师函都准备好了。

澎湃新闻记者联系了那篇报道的作者,她解释说,当时采访了一些曾举报区伯骗保的人,区伯知道后很不开心。“他容易激动,不好沟通”,而那些区伯所称的“不想答的问题”,只是想核对举报内容。

监督公车录下的视频光盘。

监督公车录下的视频光盘。

改不了

按区伯自己的说法,监督公车“简直成了职业病”。 几天前,律师开车载他出去办事,去到哪里他都会观察有没有公车。“现在身边的家人和朋友觉得我像得了疾病。”

“区伯见到这么多公车私用的现象,觉得很气愤,都是纳税人的钱啊!我的心在流血,在流泪……”他的声音带着哭腔。

约好在他母亲家附近碰面。约定时间是5月25日的上午10点。10点04分,记者接到他的电话,“我刚刚又抓到一部法院车,正在过来啦。”10点22分,区伯提着煲好的淮山肇实瘦肉汤出现。

他母亲已经90多岁,去年7月,在街上摔断了腿进医院做了手术。

在母亲家里,他打电话给深圳市行政复议办公室,提醒对方,他寄出的行政复议申请快到答复期限了。

今年2月20日,区伯就深圳无牌证警车问题,向深圳市公安局申请政府信息公开,没有得到答复。3月底,他又向深圳市政府申请行政复议。

区伯通完电话后,一旁的母亲看着记者喃喃道,“我的脚刺痛啊……”

“我很内疚,妈妈辛苦养育我,还要她为我担惊受怕。以前她每次见到我都流眼泪,抱着我头说不要搞了,近年少些,她开始有点痴呆了。我没什么孝敬她,至多买些肉食给她,但是自己的性格多管闲事,自古忠孝两难全……”

说着说着,他又将话题引向监督公车,“我母亲节抓了4辆公车,我也想做孝子,母亲节我想孝敬我妈妈没钱,我去抢劫银行,不抓我,行不行?不行!纪律就是纪律,法律就是法律。不能用纪律、法律做孝子交易。人家自古忠孝难两全就是这样,你要孝,就不能忠,你要忠,孝就有失,这个是真的……”

家人担心被报复,多年来一直劝区伯“不要再搞那么多事”。一次,区伯与前妻激烈争吵,“为什么你每天都说我?”“我是你老婆,怎么能不管你。”“你不是我老婆就不管我?那就离婚啦。”2007年,两人办了离婚手续。

虽然离异,但前妻没有别的地方去,两人仍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在记者到访的时间里,他的前妻把自己关在房间,“不想说跟他有关的事情啦!”

将近4小时的采访后,区伯突然心脏痛。在采访前,他已经因为心脏痛吃过一次药。

将近4小时的采访后,区伯突然心脏痛。在采访前,他已经因为心脏痛吃过一次药。

“我很累,我很累很累”

区伯家中客厅桌面上,摆了许多法律书籍,他说,自学法律5年,按程序办事。

他的朋友圈也多是律师、维权者。但被举报“骗保”后,他还是决定带着自己老母亲去民政局上访;他在微博上批评嘲讽一些官员的违法违纪,又津津乐道与政府官员们的交往。

区伯有些矛盾。

去年4月,从长沙回来的区伯,声称将起诉长沙市公安局。4月14日,他突然对媒体称要放弃起诉。

他也一度想放弃“监督公车私用”这件事。前妻叫他不要再管了,他便一口气删了过去几个月的微博。“但是我后来看到很多公车私用,我就想,放弃不是区伯的性格。”没过几天,他又在微博上举报起公车私用。

探望母亲后的当晚,区伯突然给记者打来电话,“为什么下午给你看了癫痫证明,晚上就有人骂我发病了,还在网上把我癫痫证明的照片贴出来。”

这个巧合让他怀疑是记者泄露了他的资料,记者解释说,他的癫痫症诊断书曾经向媒体公开过,也在微博上发过,攻击他的人可能是在网上找到的照片。

他这才没那么激动:“哦,那很抱歉,我有时候很敏感,因为太多人骂我了。”

那晚,他还在忙着申请深圳市政府行政复议的事。此时他已对采访失去两天前的热情和耐心。当记者提出要问他一些问题时,他极不耐烦,“什么问题啊?虽然我很感谢给我机会发言,但是我很忙,没那么多时间回答问题。”

2016年5月26日,区伯收到深圳市政府的《行政复议决定书》,他决定再次申请行政复议。到30日,他突然改变主意,发微博说,“算了吧!还是让政府自己监督自己吧!要相信政府!区伯我已精疲力倦,区伯老了,区伯我已经很累!很累很累!”微博配图是一份关于广州市工商局信息公开案件的判决书。

他败诉了。这似乎让他很沮丧。

区伯将当天发的另一条六百多字的微博置顶,开头是“广州区伯你累吗?我很累!我很累很累!”

责任编辑:杨林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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