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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过那道红色大门,张梦凡知道,他再也听不到集合哨声响起。

2015年12月1日,这个天津公安消防总队开发区支队八大街中队消防员,告别了五年的救火生涯。

八大街中队是距离爆炸现场最近,也是伤亡最为严重的现役消防队。2015年8月12日那个夏夜,成了26个年轻消防员的命运分水岭:8人牺牲,18人受伤。

留下来的电话员张梦凡,成为唯一没有受伤的一个。

虽然他劫后余生,但牺牲兄弟的面容,令他内心难安。他觉得,只有知道他们的亲人安好,他才能真正放下,“就像一本书,只有都看过他们,这一页才算真正翻过去,我才能开始新的生活”。

2016年1月16日,钱报记者从杭州,张梦凡从他的湖北老家出发,相约一起去探望张梦凡的牺牲战友、湖南永州籍消防战士蔡家远的家人。

一张记录简单火情的派警单,26个消防员被推向不同的命运。

去蔡家远的家乡,需要先从位于永州市北部的冷水滩汽车站,搭前往双牌县汽车站的中巴,随后转乘开往江村或道县的小巴。

路不好走,车道狭窄,还有一侧正在施工。有时,坑坑洼洼的路面,会冷不丁地让车子暴烈跳起。如果不是那次爆炸事故,这个春节,蔡家远也将沿着我们来时的路,回到他的家乡:湖南永州市打鼓坪乡林场东河源村。母亲刘云爱说,“远仔”想请朋友来家吃饭,都说好了。

2015年8月12日晚上11点多,这些年轻的消防员们本已睡下,却被天边异常的火光惊醒。派警单很快下达,张梦凡接过传真,递给和他最要好的火场文书、刚满20岁的訾青海。

爆炸发生前很长一段时间,张梦凡都郁闷至极。2015年春节前后,他跑步时摔伤胯骨,被评了残疾。伤好后,他暂时从“战斗员”变成“电话员”,工作职责变成接听电话、录入现场和归队情况、到辖区各单位巡查。

那天的派警单上,只有一些简单的火情信息,其中灾害类型为火灾扑救,灾害等级为一级——发生爆炸的瑞海公司,并不属于他们的辖区范围。

张梦凡不会想到,余生都将铭记此刻。

2分钟后,中队26名消防员,包括指导员李洪喜、代理中队长梁仕磊,以及入伍尚不满一年的蔡家远等出发,随后被推向不同的命运。

那天正是蔡家远父亲生日,母亲却再也没等到儿子的电话。

眼前的蔡家是一幢前年刚造的三层小楼,一楼靠近大马路,开了个小卖部,摆着几张自动麻将桌。43岁的蔡母刘云爱坐在其中一张方桌前,看上去好像很怕冷,脚下堆着大功率电火炉,身上穿着夹棉睡衣,帽子和围巾裹得严严实实。她年纪并不大,可面容憔悴。

蔡父蔡来元身材瘦小,却是当地有名的杀猪户。不过,儿子出事后,他不再杀猪了。

2015年8月12日上午,蔡来元44岁生日。一大早,“远仔”打来电话祝贺。爸爸早就收到了儿子寄来的两双鞋,在深圳打工的女儿蔡玉连也说,她买的生日礼物,一套500多元的衣服,实际是弟弟出的钱。蔡来元觉得,儿子长大了,没白送去部队“受教育”。

电话里,蔡家远问:“妈妈呢?”蔡来元抬头,看见妻子在厨房忙碌,便随口说:“你妈妈在做菜呢!”蔡来元忙说:“那好,我晚上再给妈妈打电话。”

“你命大,我们家远命不好……”陷入回忆的刘云爱拉着张梦凡的手,哭了起来。

手台、电话一遍遍呼叫兄弟们,无人应答。那一次事故牺牲了99名消防员,超过全国过去10年之和。

2015年8月12日晚上,刘云爱没有等来电话。事实上,她再也没有接到过儿子的电话。

第一次爆炸发生时,张梦凡感觉大地开始摇晃,垮塌的天花板砸向地面,门窗被震得变形。他匆忙跑出去,这场爆炸超过他5年消防员生涯的经验认知——他们熟悉辖区内的危化品情况,有经验丰富的班长带领,装备齐全。之前的出警中,甚至几乎没有人受过伤。

第二次爆炸很快来了,天上开始下火雨。分配给前往火场的26个年轻人的,是悬而又悬的命运。有人被冲击波抛到地面凹陷处,幸运躲过第二次的致命爆炸;也有人被冲击倒后迅速爬起,与死神迎面撞上;有人脚被炸伤,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一个集装箱从天而降,结果砸在离自己只有半米的地方;也有人的遗体,数天后才被发现紧紧地压在集装箱下;年纪最小的周倜,在失联30多个小时后爬了出来,成为最后一个被发现的幸存消防员……

那晚,张梦凡用手台,中队的内线、外线电话,一遍遍地呼叫兄弟们,无人应答。

包括八大街的8位现役消防队员在内,天津港“8·12”爆炸事故中,共有99名消防员牺牲,超过2005—2014年我国消防员死亡数量总和。

路上,我和张梦凡说也曾到过现场,当时满目疮痍,“另一个同事甚至被刺鼻的气味呛得流鼻血,这也是我这次特别想来看看的原因。”张梦凡问我:“那你路过我们中队了吗?真的离爆炸现场特别近,直线距离也就一公里多。”说着,他沉默了,低下头来,眼睛看向一边。

带着思念和寄托出发,张梦凡踏上了看望牺牲战友家人的路。

2015年12月25日,张梦凡发了一条微博,“带着对你的思念和寄托,出发”。随后,他前往战友杨钢的老家,重庆忠县马灌镇白高村。

他琢磨着,杨钢是最早被确认牺牲的一个,理应先去看看;成圆和蔡家远的家乡都在湖南永州,可以一道去;过年可以待在天津,和梁仕磊的父母吃团圆饭,到时喊上刘程母亲,他妈妈一个人肯定特别孤单;自己和訾青海玩得最好,最后去河南看他,“小弟”不会怪自己吧。

早上八九点出发,直到下午四五点钟,他才在杨钢姐夫带领下找到战友家。一见到张梦凡,杨钢父母就泣不成声。

爆炸发生第二天,一则微信聊天截图在网上流传:一位叫“刘世嵻”的消防员告诉他朋友,“我回不来,我爸就是你爸”。他同时提到,自己的战友“刚子”走了、牺牲了、死了。

这个“刚子”,后来被证实就是杨钢。

张梦凡睡在杨钢的房间,斑驳的墙上,还张贴着杨钢小时候的照片,挂着“孝顺诀”的座右铭。他去看长眠的杨钢。当地县政府出资,帮杨钢在半山腰修了烈士墓。杨钢的父亲杨大国骑着摩托车,带张梦凡去拜祭。这个沉默寡言的父亲没有哭,他还带张梦凡去看杨钢小时候经常玩耍的一片湖。在来去的路上,经过杨钢的墓地,杨大国摁了两下喇叭,便头也不回地往前骑。

这条路也是杨大国每天上下班必经之路,路过时他会摁两下喇叭,向天上的儿子问好。

2015年春节,蔡家远回家时,睡的是一间除了床铺外一无所有的毛坯房,这让刘云爱内疚至今。如今,蔡家远的骨灰还放在遥远的天津。他的父母说,“远仔”一定想和他的兄弟们在一起。

责任编辑:林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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