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摩根大通国际主席弗兰克尔：贸易战没有胜者

近期，特朗普政府的“301调查”引发的贸易摩擦导致市场恐慌。美方宣布,将对约500亿美元的中国特定进口商品征收25%的关税，美国财政部将在60天内推出限制中国对美投资的具体计划。

特朗普政府的态度格外强硬，究竟是真的要发起贸易战，还是想在后续谈判中获得更多筹码？中美两个经贸关系紧密的超级大国未来应如何共处？

此外，国务院机构改革方案近期揭晓，在26个被撤销的部委中，金融领域15岁的中国银监会、20岁的中国保监会将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中国银保监会。易纲接替周小川担任中国央行行长，郭树清任央行党委书记、副行长和中国银保监会主席。在海外市场看来，这一变化又意味着什么？

在中国高层发展论坛期间，第一财经独家专访了摩根大通国际主席、以色列央行前行长、三十人集团主席雅各布·弗兰克尔博士（JacobFrenkel）。他说：“我一贯强调，贸易战没有胜者。这就是双方坐下来谈判的前奏，全球贸易一定要建立在互相理解的基础之上。”

其实，贸易摩擦并非新生事物。“美国的确有一些正当的关切，我相信中国也是如此，例如美国认为知识产权非常重要。我希望这为双方敲响警钟，来到谈判桌前展开对话。”他说。

中美应展开对话

第一财经：如何看待近期的全球贸易摩擦？这究竟是中美关系的重大转折性起点、表现为贸易战前奏，还是只是特朗普政府在中期选举前实行的特别手段？

弗兰克尔：我一贯强调，贸易战没有胜者。我的乐观解读是，一切还要看谈判的进程，美国征收关税具有重要的象征性意义，其宏观影响较小，目前中国的反应也是慎重的，我认为这就是双方坐下来谈判的前奏。全球贸易一定要建立在互相理解的基础之上，毕竟两个超级大国之间的联系太过紧密。美国的确有一些正当的关切，我相信中国也是如此，例如美国认为知识产权非常重要。我希望这为双方敲响警钟，来到谈判桌前展开对话。

第一财经：你认为特朗普政府态度强硬，是不是为了逼迫中国来到谈判桌前，而不是真的想要发起一场贸易战？

弗兰克尔：我认为不应该用“逼迫”，而是“邀请”更为贴切，“逼迫”意味着将人推开，而美国是想邀请中国参与谈判。

第一财经：但其实双方一直以来都不缺谈判，中美之间有外交安全对话、全面经济对话、执法及网络安全对话、社会和人文对话等高级别对话机制。

弗兰克尔：但过去的谈判结果令人失望，当然这届美国新政府希望开启新篇章，特朗普政府希望表达其对现状不满意，并想让对方看到自己的态度是非常严肃的，这是目前发生的一切的背后原因，这也是第一步。我认为这具有象征意义，代表美国政府希望中国能够与其进行谈判。

当然，我们也正处于“险坡”之上，谁都承担不了谈判失利的后果，因为如果一项措施触发了另一项反击措施，雪球越滚越大，那么最终我们就会处于一个尴尬的双输局面。

第一财经：所以你认为双方报复性的举措将导向危险的未来？

弗兰克尔：我认为这更像是对话的第一步，在对话过程中双方可以用很多方式进行沟通。

第一财经：虽然特朗普签署了加税备忘录，但真正起效还有一定的时日。还需国会听证，其后也还有其他空间和可能的安排让贸易战不会真正爆发。你认为双方是否应该要等待，还是要尽早开启谈判？

弗兰克尔：重点在于，双方都需要一段时间来形成观点、制定战略，包括一些外交战略，我不认为在这90天时间内双方会再有会面。我们都处于同一个WTO的法律框架里、遵循相关法规，保证双方都手持同一本字典，都不破坏规矩。

第一财经：对于潜在的贸易战，市场的反应异常激烈，美股闪崩更是引发了全球市场抛售。你认为未来贸易摩擦将如何影响全球金融市场？

弗兰克尔：我不能具体评论金融市场，但市场的确表现出了对贸易战的恐慌。贸易保护主义是一个很糟糕的情境。世界经济、贸易高度关联，这种关联度让包括中美两国在内的全球都无法承担贸易保护主义的后果。我们不要让雪球越滚越大，防止其发生的方法就是要解决争端。

第一财经：有观点认为是特朗普总统触发了这一切？

弗兰克尔：其实很长时间以来，一些严肃的问题都没有得到解决。因此冲突并不是近期才开始，而是早就开始了，美国仍只是在对既存的问题做出反应。我们其实不该聚焦在是谁挑起了问题，而是要关注如何解决问题。

第一财经：你如何看待中美关系进入新时代？

弗兰克尔：全球面临的现状都变了，就像美国前财长萨默斯说的，中美之间的经济政治互动历史悠久，重要的是中国在全球经济中的突出地位现在到达了一定高度，我认为两国最好不要对抗，也不是说谁要负责任，其实两国都有责任进行适度沟通。

其实此前金融市场的剧烈反应，就为我们展现了一个最为悲观的未来局面，市场价格已经提前将这种情境反映了出来。如果对话积极推进，金融市场可能会恢复平静，因为事实上两国经济都健康强劲。金融危机过去十年了，全球都走出了衰退，但由于对真正的经济问题缺乏政治层面的关注，这可能导致经济扩张脱轨，这就需要相关政府的高度关注。

美联储政策取决于中期展望

第一财经：你对新任美联储主席鲍威尔非常熟悉，你是否会担心随着美国顺周期经济政策的推出，一旦美联储货币正常化的速度过快，会对经济复苏产生威胁？

弗兰克尔：美联储向来很负责，也绝不是机会主义者，我们可以信任美联储做出正确、必要的决策。美联储顺利引导美国经济走出了危机，现在美国经济增长不断复苏，失业率创下历史新低，甚至连低迷的通胀也正在向目标值迈进，我相信美国经济的强劲程度可以接受正常化进程，后续几年会持续看到每年有几次25个基点的加息。我认为美联储已经等了很久，直到其相信经济足够强劲，才正式开启加息进程。

我还想说的是，美联储政策取决于数据，货币政策反映的是中期战略，因此一个月的数据变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中期展望。如果中期的展望是积极的，那么货币政策就要相应做出反应，美联储就应该推进正常化进程。

第一财经：如何看待美国减税这一顺周期的举措？是否会导致美国财政赤字进一步恶化？

弗兰克尔：美国公司部门的税率的确高于海外同类，这是政策引发的竞争力下降，导致美国公司部门没有动力去投资、扩张，它们也不愿意将海外赚取的收益汇回国内，因为国内税率太高，导致资本投资程度很低、生产率下降，因此整体竞争力下降。但美国的实际情况不应该是这样的，一旦税制改善，美国公司部门就会有动力扩张，企业会加大投资、雇用更多员工，这就是为何此前股票会大幅上涨的原因。去监管进程也会改变整体“反商”的气氛，美国公司会积极采取实际行动。当然预算平衡也是需要考虑的，但最重要的是先要校正既存的扭曲。

第一财经：你是否认为美国股市的估值太高了？

弗兰克尔：我在央行工作了太久，对股市的反应总是比较迟钝。不过我要说的是，政策制定者要做的是确保推动经济增长，那么公司部门需要扩张，更要有愿意扩张，这就是改革的初衷，对此我是支持的。

第一财经：你认为美国现在面临的最大风险是什么？

弗兰克尔：这我可以给你一个很长的列表。长期来看，联邦预算吃紧，尤其是关于医疗保健支出方面会对预算造成压力。此外，社会保障、人口老龄化等问题也日益突出，这一切都导致美国预算的灵活度下降，因此我们需要解决真正的问题，也就是包括社会保险与医疗保险在内的联邦福利“应享权益计划”（entitlementprograms），否则现在美国的预算并不允许其在长期完成此前承诺的一切，我认为未来私营部门需要承担更多，包括退休年龄要延后。

新的中国金融监管框架是利好

第一财经：眼下，中国从关注经济增速到关注经济增长的质量。你对中国的新时代如何理解？

弗兰克尔：中国在过去几年已经出现了重大改变，包括正在从外向型经济转向内向型经济，从以制造业拉动到向由服务业驱动转型，这都反映了中国经济不断成熟。未来，中国还需要做出进一步的改变，包括着手解决环保问题。此外，中国的企业部门和金融部门都存在高杠杆现象，中国也需要解决影子银行问题。可见，政府有很多任务尚待完成，很显然本届领导人能力很强，这点令人欣慰。

第一财经：中国正在推进金融监管架构改革，包括设立国务院金融稳定发展委员会，合并保监会和银监会等。你对中国未来的金融监管有何建议？

弗兰克尔：我无法给出建议，但经验告诉我，当出现人事变动、结构变动时，就需要给轮子加上润滑剂，并观察整台机器会如何运作。现在，中国的宏观审慎管理政策是归央行负责，其他的银行业监管、保险业监管归属于中国银保监会，这是重要的变化，中国还需要确立一定的机制来保证不出现监管真空地带。

第一财经：周小川卸任央行行长，易纲新当选央行行长。你如何看待央行决策者的角色？

弗兰克尔：易纲担任行长对市场而言是一个好消息。一直以来，周小川领导下的中国央行在国际上享有很好的声誉，他本人就代表着稳定和改革。易纲的上任意味着货币政策和改革思路具有连续性，他在国际上广为人知，自身也是一名优秀的经济学家，并在央行以及其他领域都有出众表现。能由如此高质量的人员担任央行行长，市场也有理由感到欣慰。

第一财经：你如何评论周小川行长过去十五年的行长生涯？

弗兰克尔：我很荣幸在过去能和周小川很紧密地展开合作，我们除了都担任过央行行长，也同在三十人集团，我很久以来都担任三十人集团主席，也邀请了周小川加入，他是很重要的一员。我们从他这里学到很多，他的确是中国经济、中国金融改革的最佳形象大使。

第一财经：如何评价加密货币和区块链技术？

弗兰克尔：区块链是一个新兴技术，降低了交易成本，但市面上的加密货币太多了，我认为一些加密货币的主要限制是它们的匿名性，而且加密货币波动性巨大，也没有任何背书。如果未来加密货币要成功，监管者就必须要有密钥，做好KYC（了解你的客户）和反洗钱的监管。此外，加密货币的波动性太高也会催生消费者保护的问题。不过，区块链是一个很好的创新，对各行各业都会有所推动，尤其是金融领域，我相信区块链技术的发展潜力很大。